第240章 地头蛇_满唐华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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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0章 地头蛇

  第240章地头蛇

  县署。

  郭万金的人头犹摆在那,血泊溢到了桌案边,滴哒落在了地上。

  归根结底,商贾的地位还是低了,故而,薛白不是一次两次对吕令皓说过要拿郭家来交代了。

  “骊山刺驾案,圣人让我查幕后真凶,偃师县里有实力的就这些人,若非县令,就是录事。”

  薛白说着,拍了拍郭万金,继续道:“这是最好的人选,且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并不冤枉。”

  他来偃师,看到缠成乱麻般的弊端,但不可能一次除掉吕令皓、高崇、郭涣、宋勉、郭万金……他必须分化他们,像拆房子一样,一块砖一块砖地敲。

  于是选了最简单的略卖良人案入手,先敲最边缘的商贾,安抚住最权威的县令。

  当宋勉来接近他,为了诈出王仪的证据说了许多话,言语间透露出了对商贾的鄙夷;当查到郭万金与养病坊、侵占民田、走私等等诸事都有联系;当从暗宅买到那几个孤女……就可以确定,郭万金地位最低,能用来打开局面,进而牵扯到整个利益链。

  吕令皓当然不答应,那薛白就硬敲。

  冒充张三娘一事很简单,他甚至都没有亲手安排,因为他要的也非常简单——找个理由端掉暗宅,嫁祸郭万金、逼反他。

  杜妗很忧虑,怕李十二娘被认出来,怕上柱国张家找麻烦,薛白一点都不在乎,当时只是拍着她的背安抚。

  “没关系的,我是官。同样是官,吕令皓、高崇能把老实巴交的农民逼成反贼,我们难道还不能逼一个真的反贼造反吗?”

  假造一个身份高贵的人送到暗宅,再带人去搜出来,指证,逼迫……从一开始就是很简单的设计,偏偏有人被牵着走了,利之使然也。

  比如,只“高贵”二字,让宋励到现在还云里雾里,在意张三娘是真的假的。

  张三娘是假的,但这些人却没想过,养病坊里那些孤儿被卖难道是假的吗?

  百姓的田地十顷,二十顷,成百上千顷的划为养病田,唯希望孤儿们有个依靠,结果全被卖了,等薛白查抄了暗坊,这些权贵豪绅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圣人的表侄女是不是不高兴了。

  假张三娘的情绪就像一根细细的线,牵着人们手舞足蹈,丑态毕露。吕令皓吓坏了,宋励蒙了心,郭涣躲避此事,郭家父子匆匆赶来,高崇狗急跳墙。

  他们当然也怀疑过,但以己度人,觉得薛白不敢让人假冒,可薛白为何不敢?他早就得罪死张家两个女儿了。

  损失掉远在长安的与张府的关系,办眼前的实事,大不了就是事后张去逸到圣人面前告他……若是不告,他在长安的人脉正愁没有用武之地。

  另一方面,地方上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,还顾得上张去逸?薛白对付太子、对付李昙之时都未怕过他。

  人都是现实的、欺软怕硬的,活下来的胜者自然有事后弥补的机会……

  吕令皓也不得不从实际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。

  “死都死了。”

  他叹息一声,下了决心,道:“那就按这个结果来吧。”

  作为县令,得从县令的角度考虑。眼下以郭万金的人头结案,能把骊山刺驾案、略卖张三娘案一并解决,还能分润利益,上下打点,这是最好的选择。

  依着最好的结果冷静处置,这是为官者最基本该做的。吕令皓就挺瞧不上高崇一副万事必须尽在掌控的样子,掌控得完吗?

  “去把高县丞喊回来,便说本县有要事与他商议。”

  “喏。”

  有吏员领了吩咐,出了县署去寻高崇,若高崇看在县令的面子上接受了这结果,事态便能暂时平缓下来。

  安排了此事,吕令皓转向薛白,沉着脸道:“本县会让高县丞息事宁人,你也给我停手,不得再生事端!”

  若此事暂告一段落,等于薛白在偃师县撕开了一个口子,打开了局面,没什么不可以的。

  他遂应道:“这是自然,我来偃师只求能交差,高县丞若不动我,此事便了结了。”

  吕令皓点了点头,相信薛白也没有能力与高崇作对,说的肯定是真话。

  “你一会也给高县丞道个歉,同县为官,你做事之前也不事先通气,这是伱的不对。”

  “是。”薛白却不肯在县署等着高崇过来,问道:“明府可否容我暂时告退?”

  “怎么?你还怕他当本县的面杀了你?”

  “想必高县丞会给明府这个面子。”薛白话说得好听,道:“是我胆怯了。”

  “好吧,待本县先安抚好他了,你我三人再好好谈谈。”

  薛白退出令廨,齐丑上前禀道:“县尉,高县丞把那些人贩全都放了,让他们到三官庙巷去处置奴婢了。”

  “我们也过去。”

  驿馆大门处,一根挥舞着的棍子砸落了挂在门檐上的灯笼。

  厮打的双方都没有披甲,只有一部分人拿了刀剑。

  高崇脸色冷峻,惊讶于假冒的张三娘带来的护卫是真有些手脚功夫。

  对此,他慎重了些,没有急着命令漕帮的汉子们往里攻。而是让他们逼迫上去,把对方重新逼进驿馆,包围起来。

  他则一边观察,一边思考着,薛白缘何会有这些人手?这些人可比一般的无赖混混要强势得多。

  出于对权贵的畏惧,有一个瞬间连他也怀疑起莫非这真的是张家护卫。

  “高县丞。”有吏员匆匆赶来,道:“县令让县丞回署一趟,有要事商议。”

  “去回复县令,待我拿下这些妖贼再谈。”

  没有如吕令皓所愿,这一次,高崇没有息事宁人的态度。

  打斗还在继续。

  扮作张家管事的是达奚盈盈手下的施仲,而那些张家护卫则都是丰味楼的伙计,一部分是原来达奚盈盈赌场的打手,一部分是后来培养的打手。

  数十人看起来很多,却也是杜妗从长安好不容易调来的,幸亏遇到的也都是些家丁、漕工。

  此时被围攻之下,漕帮来的人手越来越多,这边也有不少人受伤了。靠着公孙大娘领弟子助阵,他们退到阁楼内,借由阁楼以守势对峙。

  “东家。”施仲匆匆登上高阁,向正在观察形势的杜妗禀报道:“看样子,高崇并没有罢手的架势。”

  杜妗心道,那就麻烦了。

  她是最了解薛白意图的人,知道除掉郭万金父子只是第一步,薛白虽愿意一步一步慢慢来,只怕高崇不会轻易给他机会。

  “不要紧。”她脸上却是面不改色,应道:“正好拖住他,自会有各个击破的机会。”

  说是强龙不压地头蛇,但看着偃师县城满地都是蛇,只看薛白能捉住几条,别万一被其中哪一条咬了。

  魁星坊,薛白暂住的宅院。

  有一只手推在大门上,食指处断了一截。

  “吱呀”一声响,门被推开,庭院里空无一人。

  李三儿往里走去,吩咐手下人寻找薛白的家小,回想起了杀王彦暹的那一夜。

  三年多以来,他曾给过王彦暹很多次机会,最后还是杀了,没想到王彦暹一死,来了个更难缠的薛白。

  所以有时杀人未必是好事。

  “渠帅,人都不见了,只找到她们。

  几个仆妇、奴婢被赶到大堂上,嘴里尖叫道:“别杀我,我们是县令派来的……”

  可见她们是认识李三儿的。

  “薛白的家小呢?”

  “县尉除了一个侍妾,没带什么家小。都是护卫、幕僚的家小,下午已经被一个小眼睛的年轻人带走了。”

  “什么小眼睛的年轻人?”

  “叫什么杜五郎,说是要带人到洛阳才安全。”

  “殷亮呢?”

  “也,也走了。”

  “他们可有拿什么物件。”

  “一个小布包,方方正正的,里面都是书……”

  李三儿抬头看着屋梁,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。

  他脑子应该是不太好用的,想事情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才能想。

  杜五郎与殷亮已经找到走私的证据,还把薛白的家眷送到了洛阳?不对,若真是这样,漕帮不可能不知道。

  他们就藏在县城里,一定是任木兰那个小儿帮把人藏起来的。

  “县丞要找的东西肯定还在城里,你们带人去搜那些偷儿常待的地方。”

  “好咧。”

  同时,有手下人赶来,禀道:“渠帅,找到薛白了,在县署。但……县令吩咐,不许动他。”

  “为甚?”李三儿大讶。

  “小人也不知道,但县令还派人警告县丞了,说今夜之事到此为止。”

  “怪了。”

  李三儿又抬起头来思忖。

  他虽然是草莽出身,却有大志气,近两年开始读书写字,并且常常用脑子思考问题,因为他以后也是要当官的,还得是大官。

  “渠帅?”

  “我明白了。”李三儿想得很认真,好一会才回过神来,喃喃道:“当官的果然是有奶就是娘。”

  “渠帅,什么意思?”

  “县令被薛白谈妥了,说白了,‘威逼利诱’四个字。”

  李三儿有些鄙夷吕令皓这种只看形势、毫无坚持的官,没骨头。

  下一刻,有人匆匆赶来,借着火光一看,只见来的是县丞高崇身边的人。

  “县丞如何说?可听县令的吩咐,此事罢了?”

  “县丞让渠帅派更多的人手去驿馆,也快些除掉薛白过去。”

  “可县令?”

  “不必管县令,薛白使人假冒皇亲、蓄养死士,证据确凿。杀了他,木已成舟,吕县令也只能捏着鼻子认。”

  “懂的。”李三儿就服高家兄弟这种坚决的态度,把身边人手招过,道:“你等去驿馆助高县丞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剩下的,随我去县署,让县令看看什么叫木已成舟。”

  一行人赶往县署,路上又有人赶来报信,禀道:“渠帅,薛白去了三官庙巷。”

  “他在那做什么?”

  “还在耍官威呢,重新捉拿郭家那些人贩子。”

  “倒真当自己是偃师的县尉了。”

  李三儿不由一笑。

  他明白薛白的想法,觉得与县令谈妥了,可以该做什么做什么了。当官的就是这样,总觉得用些智谋、谈些条件就能解决问题。

  但他却要让薛白明白,这里不是长安,在偃师这个地界,再多的阴谋诡计都没有用,最后迎来的都是他李三儿的一刀。

  李三儿脸上没露出太多的杀气,悠悠道:“他可以和王彦暹死在同一个地方了。”

  三官庙巷。

  从暗宅里解救出来的奴隶们一部分被安置在这里,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命运的改变。

  其中便有一女子名叫红霞,乃是陆浑山庄的奴婢,她在被问讯时听县尉说了一句“到时办个坊厂,重新过日子”,她就一直在盼望着。

  忽然。

  “嘭!”

  院门被踹开,暗宅那些人贩冲了进来,奴隶们惊叫着四散而逃。

  那些汉子哈哈大笑,冲进来便捉人,红霞没来得及跑,便被人捉着头发抽了一巴掌,接着被推倒在地,对方开始撕她衣服。

  “放开我!”

  “哈哈,不认得我了,我到陆浑山庄接的你,你个勾引小郎君的浪货……叫啊,浪货。”

  红霞心想自己不是浪货,张口就要去咬对方,马上又挨了重重一拳,头撞在地上昏昏沉沉。

  下一刻,有人大喊道:“跑啊!县尉又来了!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奉县令之命,将这些犯人全部押回大牢!”

  呼喝声中,是齐丑当先跑上来,很有班头的气势,又道:“哪个敢跑?都给我蹲下!”

  事实上,吕令皓这个县令对于一般人而言还是很有威慑力的,确有人被恫吓得抱头蹲下,也有人转身就逃。

  红霞慌张爬起来,努力用身上的破布遮着身体,抬头看去,薛县尉已大步走了进来,她当即便哭了出来。

  薛白听到哭声,吩咐人去找些衣服给这些女子披上。

  “县尉。”齐丑匆匆禀道:“逃了八个,拿了五个。”

  “我听说有一人给这些人贩带路,对这宅院很熟悉,杀王彦暹之事,他有份吗?”

  齐丑应道:“那是徐八,不是替郭家卖奴的,是漕帮李三儿的手下……杀王县尉之事,他应该是参与了的。”

  “你安顿好此处。”

  薛白说罢,自带着姜亥、薛崭等人去追,边走边道:“务必拿下徐八,此人参与杀官,是重要人证。”

  此时城门已经关了,街巷中偶尔响起哨声,像是鸟鸣。

  徐八与几个人贩仓皇而逃,原本没有方向,差点往东逃。偏偏见街边有几个小子窜出来指着他们大叫,吓得他们往西逃去。

  几次撞见行人之后,他们想到了一个藏身之处……

  薛白顺着鸟鸣声不紧不慢地追着。

  还有一件事很奇怪,高崇、李三儿都在找他,可他就在这县城里来来回回,一直没被捉到。

  总之这般向西南方向追了一段之后,夜色中忽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跑过,道:“县尉,人来了。”

  ……

  李三儿也听到了鸟鸣,好几次之后,忽然反应过来,那是任木兰手下的偷儿在通风报信。

  “薛白跑了,追。”

  他脚步很快,循着那鸟鸣声一直追了过去,渐渐到了西南隅。

  远远地,他已经能够看到薛白的一袭青色官袍拐过了兴福寺旁的小巷,追着徐八进了已被查封的暗宅。

  李三儿追过去,知道此处表面上没有别的出入口,遂让人堵住了。

  “薛县尉,你是官,见了我跑什么?前几日不是还与我摆官威吗?”

  “李三儿?”薛崭回过头喊道:“县令已经交代让你们停手了,别不识好歹。”

  “好,我说了,想与薛县尉交个朋友。”李三儿悠悠道。

  拿县令吓唬旁人可以,吓不住他与高崇。

  他带了二十余人,示意八人先进巷子追薛白,他则持刀在手,跟在后面。

  忽然,他耳朵一动,挥刀往上方斩去。

  巷子上方,竟然有一人咬着刀撑在两墙之间,被李三儿这一刀直接砍断了脚踝。

  这人摔在地上,惨叫不已。

  李三儿双手扬起刀一劈,直接结果了他。

  “伏杀我?!”

  “杀!”

  另还有五道身影从上方跃下,执刀向李三儿杀来。

  薛白却是假意追人,实则利用那些小儿,把徐八逼进暗宅,目的是伏杀李三儿。

  但此时李三儿身边人多,武艺不凡,且偃师县内外都是他的人,他既看破这伏杀的小把戏,只要躲开,很快就能调动来人手。

  “杀过去,薛白就在里面。”

  李三儿却是艺高人胆大,此时不退反进,眼神里还有些兴奋。

  虽然他不久前还在心里嘀咕,县官们的谋划还不如他一刀劈下,此时却激动于一个官员愿意伏击他。

  毕竟,杀官的机会也不是日日都有。

  江湖上打滚的亡命之徒,出手就是比家丁护卫要狠辣得多,连着砍翻了埋伏者,杀进暗坊。

  他们后方也有几个漕帮汉子受了伤,被派去告知高崇,让高县丞再派人手来。

  暗坊已经贴了封条,因薛白的闯入,有几个封条已经被毁坏了。

  李三儿缀在后面,夜虽然暗,不时还能看到那袭青色官袍迅速跑过,他安排属下包抄过去,他则加快脚步。

  “薛县尉,别躲了,你不如我熟悉这里,躲不掉的,还不如和我聊一聊。”

  薛白没有回答。

  李三儿又道:“你是官,我是贼,在你设陷阱杀我的这一刻,你已经输了,可见你不能通过官面手段对付我了,因为偃师县署和这破朝廷已经烂了,你想当好官,可好官有什么用?!来,我告诉你怎么做。”

  他说的没错,暗宅的地势他确实要熟悉得多,动作虽从容,追的速度却很快。

  前方是一条长廊,通向两个院落,而两个院落里已经都有李三儿派去的下属。

  “薛崭,你带阿郎走,我挡住他。”姜亥喝道,持刀在手,反过身来。

  李三儿讥笑一声,让身后的手下去与之厮杀,自己则绕过那条长廊,穿过花木中的捷径,快步追上薛白。

  “阿兄快走!”薛崭回头杀来,一刀劈出。

  此时李三儿身边暂时只跟着两人,纷纷迎上。李三儿则持刀一挡,绕开了薛崭的攻势,扑向薛白。

  “县尉就这般瞧不起……”

  “呼!”

  穿着那身青色官袍的人忽然转身,一刀斩下。

  只有这一下偷袭出乎了李三儿的预料,他还在伸手要摁薛白,猝不及防之际一个扭身,但身子虽避开了,左手臂却收不回,被一刀劈成两截。

  李三儿吃痛,退开。

  他抬头看去,眼前的不是薛白,而是个沧桑冷峻的中年男人,手里正拿着一柄单刀,再次劈了下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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