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7 孤子石心(中)
尽管周雨有意识地想激怒荆璜，他还是没想到一切能进行得这么顺利。这个年轻人简直像只易怒的刺猬，稍加撩拨便毛发戟张，可以说是毫无城府。怀着少许诧异，他面色平静地走到墙边的橱柜前，问道：“你喝咖啡还是茶？”
“茶。”荆璜用手点着鹦鹉的脑袋，头也不转地说。
周雨从橱柜里取出茶叶和茶具。他本人不爱喝茶，因为觉得茶叶的储存多少有些麻烦，对于一个经常需要熬夜看书的人，全自动咖啡机是比茶壶更加省事的选择。与他不同的是周妤家中却总是存放着许多的茶叶，红茶主要是祁门和大吉岭两种，绿茶就多得数不清。父女两个人似乎都很喜欢喝茶，每当周雨和罗彬瀚造访时，他们多半用绿茶来接待，周妤还会在橱柜前精心挑选好一会儿。她最后用的肯定是相当优质的茶叶，可不知为何，每次看着周雨和罗彬瀚喝茶时，她的嘴角总会露出一点微妙的笑容，搞得罗彬瀚疑神疑鬼，不止一次私下里跟周雨抱怨，说那茶里搞不好下了毒蛊。
如今这些茶已闲置了半年有余。尽管周雨定期安排清洁公司上门，在打开橱柜时却仍旧闻到一股很淡的霉味。他皱了皱眉，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密封完好的茶罐，是个颇为精巧的圆肚陶器，但没有标签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茶。不过用它待客总归毫无问题，因为周妤习惯把品质更好的茶放在橱柜里侧。
周雨把它们连同煮茶的茶具一起拿了出来，那是足有小茶几面积的一整套工具，精巧但很麻烦。他其实也可以直接烧壶热水，混点茶叶倒进纸杯了事，但却不愿这么做。这里是周妤的家，一切便按照她的规矩来，就仿佛主人只是暂且将宅邸交托他保管，随时都会突然归来，检查家里的秩序是否如常运转。
他把整套茶具搬到沙发前的茶几上，一样一样地摆放整齐。那套茶具实在是繁复细致极了，有好些东西周雨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用，但他仍旧装作很熟悉地排放着那些粗细不一的竹筒、高高低低的木架。他觉得自己能把一台高难度的心桥手术完成得井井有条，当然也不难应付这些用途存疑的小玩意儿们。周妤已在他面前用过不下十次，至少煮茶的步骤没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荆璜果然被这阵仗震住了。他停住挠摸鹦鹉脑袋的手指，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茶具中最高的那个竹架，那表情仿佛是觉得周雨正在组装一颗鱼雷。
他的表现让周雨多少有点不太成熟的快意。也许自己是被昨夜的梦扰乱了，周雨暗自反思，对面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孩子，而自己是个独立的成年人，还在炫耀玩具就太不像话了。
这段内省总算叫他冷静下来。他把茶叶和水倒进釜内，点燃架子下面的固体酒精，然后坐在旁边等待。
过去这套茶具屡屡让周雨感到困惑，因为它和市面上贩卖的主流茶具实在很不一样。除却用于煮茶的小铁釜（甚至不是壶）、竹木支架、装燃料的灰石灶，它还有许多看起来根本和茶无关的组件，譬如五六条不同颜色的丝绳、三个材质类玉的小白环。他从没见周妤用过它们，总想着日后再向她询问，却直到今日也未弄清答案。
荆璜盯着茶叶在釜中沉浮翻滚。他像是从这一幕里得到了某种奇怪的慰乐，脸上的神情陡然间缓和起来。当周雨将炉火盖熄时，他忽然开口说：“你不放其他东西吗？”
周雨诧然地看着他。煮茶当然只是煮单种，他以前从未见过周妤把不同的茶叶混起来用。
“……你想放什么？”
“不就是那些常用的吗？盐，葱，椒，菽……你们再少也有几样吧？”
虽然荆璜用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，周雨却一点也没有感到他说到材料在喝茶的时候十分常见。不过至少厨房里还有未开封的食盐，周雨便决定满足自己客人的需求。荆璜完全没有辜负他的好奇，在拿到食盐后就毫不犹豫地大撒特撒，看起来似乎还对原料的单一颇为不满。
然后他端起茶杯，就着滚烫的水喝了一大口，面不改色地对周雨问道：“你要吗？”
“不必了。”周雨端着咖啡杯，平静而有礼地说。他在荆璜倒盐的时候就已起身走去橱柜，从里面拿了一包过期半月的速溶咖啡粉。他绝不是讨厌茶，也不是讨厌盐，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，不适合尝试新东西。
荆璜无所谓地端着杯子。那茶杯有一个小小的木托，可以让人拿着而不至于烫手，荆璜却把它当做纯粹的摆设，直接用手掌托着单薄的瓷杯杯壁。杯中热雾腾腾，搞得周雨很担心他的手是否无事。
当周雨全神留意着他的手掌时，荆璜忽然开口说:“在我的故乡曾有一个男人，从小就是孤儿。他的国家早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灭亡，他是幸存下来的最后一人。那个男人和他的同族一样，天生就是铁石心肠。长得像石头，脾气像石头，脑子里也全是石头。他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如何复兴自己那个已经亡掉的国家。你觉得这种人如何？”
周雨慢慢地喝着咖啡，想了一会儿说：“值得同情。”
“你指的是哪一点？”
“国破家亡，流落异乡。”
荆璜不屑地冷笑了一下：“你经历过吗？”
周雨没有应话，只是淡淡地看着他。这是一个明显到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。
“如果一个地方在你出生以前就已毁灭，那里的人全都死得一干二净。然后你出生了，有人告诉你那就是你的国家，你毕生的使命就是复兴那里。你会对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国家有感情吗？你会为了那些早就死光的所谓族人卖命吗？”
周雨一时无法回答。这个假设距离他实在有点太远了。他又思考了一会儿说：“不会。而且也没必要。”
“没必要？”
“你不是说那里的族人已经死光了吗？”他指出，“如果只剩下一个人，就不存在复国的概念。”
荆璜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，他似乎想说些什么，最后又咽回肚中。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：“那就换个说法。如果他还有族人剩下，但被困在很远的地方，只有他才能救回来。如果是你会怎么做？”
“去救。”周雨几乎没怎么思考地说。
“救完呢？”
周雨奇怪地看着他。荆璜有点不耐地敲着桌子说：“复国啊！”
“……我不懂政治。”周雨说，“让那些擅长用权的人决定，我只做自己知道的事情。”
荆璜久久地盯着他，仿佛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。不一会儿他放下了茶碗，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收敛了一些，不再那么盛气凌人。
“那个男人自以为很懂权力。”他用平板的声音说，“他还想了一个办法，想要靠灭亡另外一个国家来复兴自己的国家。在那个计划的第一步，他娶了那个国家的公主。你不是读过那本书了吗？他娶的人就是玉音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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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茶。”荆璜用手点着鹦鹉的脑袋，头也不转地说。
周雨从橱柜里取出茶叶和茶具。他本人不爱喝茶，因为觉得茶叶的储存多少有些麻烦，对于一个经常需要熬夜看书的人，全自动咖啡机是比茶壶更加省事的选择。与他不同的是周妤家中却总是存放着许多的茶叶，红茶主要是祁门和大吉岭两种，绿茶就多得数不清。父女两个人似乎都很喜欢喝茶，每当周雨和罗彬瀚造访时，他们多半用绿茶来接待，周妤还会在橱柜前精心挑选好一会儿。她最后用的肯定是相当优质的茶叶，可不知为何，每次看着周雨和罗彬瀚喝茶时，她的嘴角总会露出一点微妙的笑容，搞得罗彬瀚疑神疑鬼，不止一次私下里跟周雨抱怨，说那茶里搞不好下了毒蛊。
如今这些茶已闲置了半年有余。尽管周雨定期安排清洁公司上门，在打开橱柜时却仍旧闻到一股很淡的霉味。他皱了皱眉，从最里面拿出一个密封完好的茶罐，是个颇为精巧的圆肚陶器，但没有标签，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茶。不过用它待客总归毫无问题，因为周妤习惯把品质更好的茶放在橱柜里侧。
周雨把它们连同煮茶的茶具一起拿了出来，那是足有小茶几面积的一整套工具，精巧但很麻烦。他其实也可以直接烧壶热水，混点茶叶倒进纸杯了事，但却不愿这么做。这里是周妤的家，一切便按照她的规矩来，就仿佛主人只是暂且将宅邸交托他保管，随时都会突然归来，检查家里的秩序是否如常运转。
他把整套茶具搬到沙发前的茶几上，一样一样地摆放整齐。那套茶具实在是繁复细致极了，有好些东西周雨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用，但他仍旧装作很熟悉地排放着那些粗细不一的竹筒、高高低低的木架。他觉得自己能把一台高难度的心桥手术完成得井井有条，当然也不难应付这些用途存疑的小玩意儿们。周妤已在他面前用过不下十次，至少煮茶的步骤没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荆璜果然被这阵仗震住了。他停住挠摸鹦鹉脑袋的手指，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茶具中最高的那个竹架，那表情仿佛是觉得周雨正在组装一颗鱼雷。
他的表现让周雨多少有点不太成熟的快意。也许自己是被昨夜的梦扰乱了，周雨暗自反思，对面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半大孩子，而自己是个独立的成年人，还在炫耀玩具就太不像话了。
这段内省总算叫他冷静下来。他把茶叶和水倒进釜内，点燃架子下面的固体酒精，然后坐在旁边等待。
过去这套茶具屡屡让周雨感到困惑，因为它和市面上贩卖的主流茶具实在很不一样。除却用于煮茶的小铁釜（甚至不是壶）、竹木支架、装燃料的灰石灶，它还有许多看起来根本和茶无关的组件，譬如五六条不同颜色的丝绳、三个材质类玉的小白环。他从没见周妤用过它们，总想着日后再向她询问，却直到今日也未弄清答案。
荆璜盯着茶叶在釜中沉浮翻滚。他像是从这一幕里得到了某种奇怪的慰乐，脸上的神情陡然间缓和起来。当周雨将炉火盖熄时，他忽然开口说：“你不放其他东西吗？”
周雨诧然地看着他。煮茶当然只是煮单种，他以前从未见过周妤把不同的茶叶混起来用。
“……你想放什么？”
“不就是那些常用的吗？盐，葱，椒，菽……你们再少也有几样吧？”
虽然荆璜用理所当然的表情回答，周雨却一点也没有感到他说到材料在喝茶的时候十分常见。不过至少厨房里还有未开封的食盐，周雨便决定满足自己客人的需求。荆璜完全没有辜负他的好奇，在拿到食盐后就毫不犹豫地大撒特撒，看起来似乎还对原料的单一颇为不满。
然后他端起茶杯，就着滚烫的水喝了一大口，面不改色地对周雨问道：“你要吗？”
“不必了。”周雨端着咖啡杯，平静而有礼地说。他在荆璜倒盐的时候就已起身走去橱柜，从里面拿了一包过期半月的速溶咖啡粉。他绝不是讨厌茶，也不是讨厌盐，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，不适合尝试新东西。
荆璜无所谓地端着杯子。那茶杯有一个小小的木托，可以让人拿着而不至于烫手，荆璜却把它当做纯粹的摆设，直接用手掌托着单薄的瓷杯杯壁。杯中热雾腾腾，搞得周雨很担心他的手是否无事。
当周雨全神留意着他的手掌时，荆璜忽然开口说:“在我的故乡曾有一个男人，从小就是孤儿。他的国家早在他出生以前就已灭亡，他是幸存下来的最后一人。那个男人和他的同族一样，天生就是铁石心肠。长得像石头，脾气像石头，脑子里也全是石头。他一天到晚想的就是如何复兴自己那个已经亡掉的国家。你觉得这种人如何？”
周雨慢慢地喝着咖啡，想了一会儿说：“值得同情。”
“你指的是哪一点？”
“国破家亡，流落异乡。”
荆璜不屑地冷笑了一下：“你经历过吗？”
周雨没有应话，只是淡淡地看着他。这是一个明显到没有必要回答的问题。
“如果一个地方在你出生以前就已毁灭，那里的人全都死得一干二净。然后你出生了，有人告诉你那就是你的国家，你毕生的使命就是复兴那里。你会对那个见都没见过的国家有感情吗？你会为了那些早就死光的所谓族人卖命吗？”
周雨一时无法回答。这个假设距离他实在有点太远了。他又思考了一会儿说：“不会。而且也没必要。”
“没必要？”
“你不是说那里的族人已经死光了吗？”他指出，“如果只剩下一个人，就不存在复国的概念。”
荆璜不置可否地扬了下眉，他似乎想说些什么，最后又咽回肚中。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：“那就换个说法。如果他还有族人剩下，但被困在很远的地方，只有他才能救回来。如果是你会怎么做？”
“去救。”周雨几乎没怎么思考地说。
“救完呢？”
周雨奇怪地看着他。荆璜有点不耐地敲着桌子说：“复国啊！”
“……我不懂政治。”周雨说，“让那些擅长用权的人决定，我只做自己知道的事情。”
荆璜久久地盯着他，仿佛在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。不一会儿他放下了茶碗，脸上的表情似乎也变得收敛了一些，不再那么盛气凌人。
“那个男人自以为很懂权力。”他用平板的声音说，“他还想了一个办法，想要靠灭亡另外一个国家来复兴自己的国家。在那个计划的第一步，他娶了那个国家的公主。你不是读过那本书了吗？他娶的人就是玉音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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