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11 兄与妹(上)
这样的回复多少让周雨有点不知所措。为了避免泄露身份信息，他用来给“红色渡鸦”发邮件的是注册后鲜少使用的私人邮箱，地址数字便是社交账号的号码。如果“红色渡鸦”了解国内的软件，想要加上他倒是一点不难，可他还是头一次遇见如此热情的老外，不禁开始疑心对方是个身处国外的华裔，成心打算拿他开开玩笑。
他查看了自己的手机，果然发现有人发来好友申请，头像正是黑底的红色乌鸦。他通过申请后，对方立刻发来一个颜表情，接着又是三句问候，还询问他是哪里人。
周雨实在很不习惯对方的热情。他想象里的艺术家总是像周妤父女那样，斯文但是疏远，终日离群索居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对生人尤为冷淡。而“红色渡鸦”的态度之亲切，几乎让他有些怀疑对方是别有用心了。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账号，上面的私人信息的确填写着二十六，男性，头像是一张他给柳树浇水的照片，穿着旧毛衣，没有露脸，也是当初周妤给他拍摄的。从任何层面看，这账户的主人都无利可图，不值得一个异邦人去挖空心思讨好。
他只得相信对方是生性热情，于是同样用尽可能开朗的语气和对方打了招呼，并称赞了对方的中文水平。“红色渡鸦”显得非常高兴，立刻说自己已经学习中文半年了，在他的朋友圈里没人能说得更好。他似乎还打算跟周雨谈一谈老庄之道与大熊猫，周雨赶紧表达了对他博学的称赞，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拉回正轨。
在他发给“红色渡鸦”的邮件中并未提及自己的信息，没有说过周妤的失踪，更遑论此后的一系列事件。他只是声称自己在旧书店找到了一本属于须弥出版社的神话集，而又在无意间看到了“红色渡鸦”的画作，觉得这两者似乎有所关联。他尤其对“红色渡鸦”从祖父母家看到的书深感兴趣，愿意出高价购买，且希望还能找到更多。倘若对方不愿割爱长辈的旧物，他也可以只要影印本，而出价与原件相同。
当他再度提起这件事时，“红色渡鸦”却表示，自己很乐意将书分享，也无需收取高昂的费用，只是遗憾那书已在一场意外火灾中焚毁。而由于祖父母去世，那栋旧宅也业已抛售，旧书想必都被清理，无法确定是否还有同出版社的书籍。
周雨不免失望，可仍旧继续询问着书籍的细节。“红色渡鸦”告诉他，那书的确发行自名为Sumeru的书商，但由于年代久远，且两国的企业名称管理独立，无法确定的那个他们两个所知的是同一企业团体。
不过，他继而又对周雨解释，那本书的故事由英语所写，而角色名称和细节里带有明显的东方色彩。考虑到当时的时代背景，会发行此类刊物又兼具东方背景的企业应该相当有限，故而他认为两者实为一体的可能性极高。他还跟周雨讲述了自己在书中阅读的几个故事，其中带给他最大灵感的正是“玉歌公主”，他由此而创作了“须弥故事”中的黑桥之画。
周雨请他将“玉歌公主”的故事讲述了一遍，基本可以确定那正是玉音女传说。然而奇怪的是，“红色渡鸦”讲述的版本与他手中的故事选集大相径庭，反而和荆璜所说的基本一致。在“红色渡鸦”读到的版本中，“玉歌公主”是火的女儿，而“石心”则是冰冷之国的王子，尽管与荆璜口中的“复国者”稍有出入，其大略走向和人物形象却相当一致。
除此以外，“红色渡鸦”还说了几个周雨未曾听闻的故事。它们分别是“灵猫”、“至圣预言”、“死莲花”与“漂亮脸儿”。每一篇都很短，内容与其说是神话，不如说是欧洲古代背景下的鬼故事。周雨尽管把它们逐字记录了下来，心里却没有一点头绪和指望。
他又一次跌进迷雾。同一个故事，他已听过四个版本，陈伟和周妤父亲的书一致，荆璜和“红色渡鸦”的书一致。这到底该算怎么回事呢？如果他和“红色渡鸦”所知的出版社确系同一组织，为何要发行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?更重要的是，须弥出版社也好，书商Sumeru也好，他们的故事源头又是哪里？
在漫无边际的疑云中，他突然想到了周妤的父亲。在周雨记忆中，他是那样一个瘦小佝偻的人，最后几年里苍老得简直像周妤的祖父。他不爱说话，和周雨的交谈恐怕连二十句也不到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周雨来时淡淡地看上一眼，然后便顾自回到屋内。当他在画室里工作时，甚至根本不会出来接待客人。周雨曾疑心这个看起来脾气古怪的老人不喜欢自己，但周妤却说他历来如此，对谁都是一样。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——曾有人上门前来买画，而周妤的父亲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对方，对比之下，周雨竟然发现自己已颇受优待。
老人的脾性并非一直如此。在他重病的时间里，周妤曾将他年轻时代的照片展示给周雨。上头满面笑容的英俊小伙儿委实令周雨惊讶，而缘何如今他变成这样呢？罗彬瀚知道后评价说他是为爱而狂，整个人都魔怔了。周雨尽管没有出言附和，在心里却未尝没有一丝认同。靳妤的离去损害了他的心智，使他在临终以前都举止怪诞，疯疯癫癫。直至不久前周雨仍然抱存着这样的观点。那些乱七八糟的藏书就是例证，哪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会把收集这种东西作为爱好呢？它们有许多损坏严重，内容无稽，来历不明，文学价值与收藏价值同样微小。
但时至今日他的想法已有所不同。当他回顾往事时，突然意识到周妤父亲的离群索居可能并非因为厌恶旁人，而有着更深的理由。靳妤不也独自居住在深山当中吗？周妤不正是在她父亲去世后才突然失踪吗？那位老人对每一个陌生访客的冷淡背后，是否都在担忧着某种危险的到来？倘若真相如此，那么同理推之，老人搜集那些古怪的书籍又是为了什么？答案明明就已在自己眼前——他恐怕和周雨一样，在找须弥出版社，在找玉音女传说，或者某个最终能够指向梦中雨城的线索。或许他以为靳妤的离去与此有关，而直至临终之际，他仍然在苦苦追寻，浑然不知线索已握在掌中。
这个灵光骤闪的念头令他一下战栗起来。他不仅是为周妤父亲的结局而感到难过，更是情不自禁地对自己发问：他也会如此收场吗？他能比那个晚景落寞的老人走得更远吗？那老人尚且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，而他除了回忆外还剩下何物？
他静静地盯着手机屏幕。就在他沉默的这会儿功夫里，“红色渡鸦”又发来了好几条消息。这酷爱交流的艺术家向他连连发问，咨询他手头的故事选集是什么内容。他甚至提出要倒过来花钱买周雨手头的书。
周雨盯着他的红乌鸦头像，当他的呼吸和心跳都恢复如常后，他开始在聊天框里输入文字。
我可以把影印版给你，也许你还需要我帮你翻译上面的内容，他写道，但首先我想请你帮我画一幅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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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查看了自己的手机，果然发现有人发来好友申请，头像正是黑底的红色乌鸦。他通过申请后，对方立刻发来一个颜表情，接着又是三句问候，还询问他是哪里人。
周雨实在很不习惯对方的热情。他想象里的艺术家总是像周妤父女那样，斯文但是疏远，终日离群索居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对生人尤为冷淡。而“红色渡鸦”的态度之亲切，几乎让他有些怀疑对方是别有用心了。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账号，上面的私人信息的确填写着二十六，男性，头像是一张他给柳树浇水的照片，穿着旧毛衣，没有露脸，也是当初周妤给他拍摄的。从任何层面看，这账户的主人都无利可图，不值得一个异邦人去挖空心思讨好。
他只得相信对方是生性热情，于是同样用尽可能开朗的语气和对方打了招呼，并称赞了对方的中文水平。“红色渡鸦”显得非常高兴，立刻说自己已经学习中文半年了，在他的朋友圈里没人能说得更好。他似乎还打算跟周雨谈一谈老庄之道与大熊猫，周雨赶紧表达了对他博学的称赞，然后若无其事地把话题拉回正轨。
在他发给“红色渡鸦”的邮件中并未提及自己的信息，没有说过周妤的失踪，更遑论此后的一系列事件。他只是声称自己在旧书店找到了一本属于须弥出版社的神话集，而又在无意间看到了“红色渡鸦”的画作，觉得这两者似乎有所关联。他尤其对“红色渡鸦”从祖父母家看到的书深感兴趣，愿意出高价购买，且希望还能找到更多。倘若对方不愿割爱长辈的旧物，他也可以只要影印本，而出价与原件相同。
当他再度提起这件事时，“红色渡鸦”却表示，自己很乐意将书分享，也无需收取高昂的费用，只是遗憾那书已在一场意外火灾中焚毁。而由于祖父母去世，那栋旧宅也业已抛售，旧书想必都被清理，无法确定是否还有同出版社的书籍。
周雨不免失望，可仍旧继续询问着书籍的细节。“红色渡鸦”告诉他，那书的确发行自名为Sumeru的书商，但由于年代久远，且两国的企业名称管理独立，无法确定的那个他们两个所知的是同一企业团体。
不过，他继而又对周雨解释，那本书的故事由英语所写，而角色名称和细节里带有明显的东方色彩。考虑到当时的时代背景，会发行此类刊物又兼具东方背景的企业应该相当有限，故而他认为两者实为一体的可能性极高。他还跟周雨讲述了自己在书中阅读的几个故事，其中带给他最大灵感的正是“玉歌公主”，他由此而创作了“须弥故事”中的黑桥之画。
周雨请他将“玉歌公主”的故事讲述了一遍，基本可以确定那正是玉音女传说。然而奇怪的是，“红色渡鸦”讲述的版本与他手中的故事选集大相径庭，反而和荆璜所说的基本一致。在“红色渡鸦”读到的版本中，“玉歌公主”是火的女儿，而“石心”则是冰冷之国的王子，尽管与荆璜口中的“复国者”稍有出入，其大略走向和人物形象却相当一致。
除此以外，“红色渡鸦”还说了几个周雨未曾听闻的故事。它们分别是“灵猫”、“至圣预言”、“死莲花”与“漂亮脸儿”。每一篇都很短，内容与其说是神话，不如说是欧洲古代背景下的鬼故事。周雨尽管把它们逐字记录了下来，心里却没有一点头绪和指望。
他又一次跌进迷雾。同一个故事，他已听过四个版本，陈伟和周妤父亲的书一致，荆璜和“红色渡鸦”的书一致。这到底该算怎么回事呢？如果他和“红色渡鸦”所知的出版社确系同一组织，为何要发行两个不同版本的故事?更重要的是，须弥出版社也好，书商Sumeru也好，他们的故事源头又是哪里？
在漫无边际的疑云中，他突然想到了周妤的父亲。在周雨记忆中，他是那样一个瘦小佝偻的人，最后几年里苍老得简直像周妤的祖父。他不爱说话，和周雨的交谈恐怕连二十句也不到。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在周雨来时淡淡地看上一眼，然后便顾自回到屋内。当他在画室里工作时，甚至根本不会出来接待客人。周雨曾疑心这个看起来脾气古怪的老人不喜欢自己，但周妤却说他历来如此，对谁都是一样。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——曾有人上门前来买画，而周妤的父亲甚至连正眼都没看过对方，对比之下，周雨竟然发现自己已颇受优待。
老人的脾性并非一直如此。在他重病的时间里，周妤曾将他年轻时代的照片展示给周雨。上头满面笑容的英俊小伙儿委实令周雨惊讶，而缘何如今他变成这样呢？罗彬瀚知道后评价说他是为爱而狂，整个人都魔怔了。周雨尽管没有出言附和，在心里却未尝没有一丝认同。靳妤的离去损害了他的心智，使他在临终以前都举止怪诞，疯疯癫癫。直至不久前周雨仍然抱存着这样的观点。那些乱七八糟的藏书就是例证，哪个精神状态正常的人会把收集这种东西作为爱好呢？它们有许多损坏严重，内容无稽，来历不明，文学价值与收藏价值同样微小。
但时至今日他的想法已有所不同。当他回顾往事时，突然意识到周妤父亲的离群索居可能并非因为厌恶旁人，而有着更深的理由。靳妤不也独自居住在深山当中吗？周妤不正是在她父亲去世后才突然失踪吗？那位老人对每一个陌生访客的冷淡背后，是否都在担忧着某种危险的到来？倘若真相如此，那么同理推之，老人搜集那些古怪的书籍又是为了什么？答案明明就已在自己眼前——他恐怕和周雨一样，在找须弥出版社，在找玉音女传说，或者某个最终能够指向梦中雨城的线索。或许他以为靳妤的离去与此有关，而直至临终之际，他仍然在苦苦追寻，浑然不知线索已握在掌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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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静静地盯着手机屏幕。就在他沉默的这会儿功夫里，“红色渡鸦”又发来了好几条消息。这酷爱交流的艺术家向他连连发问，咨询他手头的故事选集是什么内容。他甚至提出要倒过来花钱买周雨手头的书。
周雨盯着他的红乌鸦头像，当他的呼吸和心跳都恢复如常后，他开始在聊天框里输入文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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